乔治·莫瑞·列维克在一个俯瞰苍凉冰冻地景的小冰穴里写道:“或许是用善意铺成的,但很有可能,地狱本身就是模仿难言岛盖出来的。”当时,史考特新地探险队的六名成员,正在等待救援,度过第二个冬天,他们饱受痢疾与冻疮之苦,还得靠吃企鹅维生。除了雪壁外,列维克也撞上语言的围墙。他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描绘这种未知而深刻的痛苦,只能将这个地方取名为:“难言岛”。
该如何表达难言呢?阿道斯·赫胥黎认为,除了沉默,就是音乐。歌德说过,艺术是难言的媒介。另一方面,诗人里尔克相信,“大多数事件都是难言的,而且发生在话语不曾进入的领域。”
一、南极洲,通往地狱之路
列维克并非第一个在描述这块大陆时感到困难的人。年,南极进入人们的视野,在此之前,它的存在只是假设性的,一种地理上的抽象。亚里士多德首先提出,北方的大陆必须有一个南方的陆块与之平衡。
这说法自然会引发诸多问题。这陆块有多大?是什么模样?有谁或什么东西居住在上面?这类想法盘据在欧洲人的想象中,长达好几个世纪。他们梦想在世界的底部有自己的分身,一些所谓的“反足文明”,也就是跟他们自身文明相反的奇怪文明。
这类想象出来的文明,不仅在地理位置上相反,在人体解剖上也是颠倒的,把四肢胡乱拼凑。于是这块纯粹想象出来的土地,就变成无数恐惧和欲望的投射,居住着各式各样真实与想象的动物、突变人,以及狰狞的恶魔,全都是颠倒着走路。人们藉由故事和神话,想象这块未曾见过的大陆。
它那理想的无地方性,深受一些作家青睐,他们可以在这里建构天马行空的讽刺乌托邦、反乌托邦和奇思幻想的作品,可以安安心心地尽情杜撰,不必担忧与事实不符或矛盾。
年,加布利叶福瓦尼的《已知南方之地》,描述一块居住着雌雄同体反的土地。年,尼古拉―埃德姆雷蒂夫的《飞人的南半球发现》,包括了“大巴塔哥尼亚”乌托邦,在该地,“所有东西都是上下颠倒,前后相反”。
还有另一个现代案例,是瓦勒里勃留索夫(ValeryBryusov)年的小说《南十字共和国》(TheRepublicoftheSouthernCross),书中描述一座反足城市,感染了“反常疯狂症”,或所谓的“矛盾病”。受到该疾病折磨之人,会发现自己在想要称赞时大声侮辱,甚至杀死他们想要帮助的人。
至于这块假想之地究竟是何模样,同样众说纷纭。当它在中世纪以及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的文艺复兴地图上出现时,每位制图者都是根据自己的异想天开,决定这块大陆的尺寸、形状和地理。
年,杰拉尔·德·裘德出版了世界地图:《世界或整个地球》,这张地图把世界描画成一个奇怪的下垂状煎饼,“未知的南方大陆”一直向北延伸到新几内亚。亚伯拉罕·奥特柳斯年的地图,则是让“未知的南方大陆”几乎填满整个南半球,宛如一只巨大的白手托住世界。
当探险家终于在十九世纪中叶开始探索南极时,他们必须面对的,并非上下颠倒的怪物,而是远比怪物更难捉摸、更无形无影的东西──那个地方本身。在这个单色调的辽阔地景上,跟漫无边际一样毫无特色,没有任何可以标示地点、尺度或距离的东西。
南极是一个永恒流动的地景。冰川融化,又重新结构。浮冰延伸了土地,又缩减了土地。它自身的存在就跟鬼魂一样不定、飘忽、变形、调适、搏动,它抗拒形状和形式,纠缠着想像力。
因此,在探索、绘图及命名上都遇到许多困难,因为这个地方是由它不是什么所定义,而非它是什么所定义。即便在这块知名宝地被发现之后,它还是闪避定义,抗拒陈述。之所以取“无形山”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探险团队无法在山形上达成共识。
无形山就是这么无形,以至于后来有支探险队企图攀爬时,整个弄错了山的尺度,于是他们把它改名为“错误山”(MistakeMountain)。年,“退避冰川”(RecoilGlacier)由一位地质学家命名,据说他因为身体上的“厌恶而退避”,无法在那里找到任何有趣的东西。
在《宫殿的寓言》(ParableofthePalace)里,波赫士(JorgeLuisBorges)描述一名诗人写了一首诗,内容是关于皇帝的宏美宫殿。诗人的简练词句将宫殿描绘得极其完美,甚至惹怒了皇帝,他大声吼道:“你偷了我的宫殿!”下令将诗人立即处死。
寓言继续,在某些版本里,当那首诗被吟诵时,宫殿就会整个消失,“世界上不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们说,诗人只要念出他的诗,就能让宫殿消失,彷彿是诗的最后一个音节把它化为碎片”。这个再现如此有效地取代了它想再现的东西。南极的地图和神话并未做到精准再现,反而是成功打造了一个纠缠的替身,一个并非存在于世界底部,而是存在于想象深处的地方。
二、无处可去路,伊魁特,加拿大
一根略微弯曲的生锈杆子,标示着这条道路的起点,感觉不太吉祥。路标早就不见了,你只能假设它一度标示过路名。狭窄的土路在低矮的山丘上蜿蜒,经过一堆新盖好的木造公寓。漆上鲜艳原色的建筑物,看起来有如着色书里的俗丽插图,衬在脱了色的北极地景上。
道路的右边是死犬湖(DeadDogLake)。道路穿越起伏、无树的深雪或北极苔原(依季节而定),最后融入周遭地景,蓦然消失。走到这里,你期待发现“无处”(Nowhere),但你看到的,却是一扇生锈大门,通往废弃的射击场。
你可以在伊魁特郊外找到无处可去路。伊魁特是加拿大最小的地方首府,位于该国东北角的冰冻海岸。地理上更靠近格陵兰的首都而非加拿大,它也是加拿大唯一一个和该国其他地区没有公路、铁路相连,而且一年大多数时间也没船只通航的主要城市。它名副其实就是一座无处可去的城市,至少真的有一条通往无处的道路。有趣的是,尽管这样遗世独立,它却是加拿大人口成长最快的首府城市。
直到不久之前,伊魁特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滨海小村,住了一小群因纽特(Inuit)渔夫。然而,当二次大战期间,美国空军在未宣布的情况下于该镇郊区打造了一座秘密空军基地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座空军基地的代号是“水晶二号”(CrystalTwo),属于“深红路线”的一站,一连串的美加护卫队利用这条航线将空中补给从北美运送到欧洲的激战区。几乎一夜之间,这个迷你的北极渔村,就变身为繁忙的军事作业区,住了好几百名营建工以及行政和军事人员。
到了战争结束时,它已变成一座小城市,拥有超过一千位永久居民。接着,在年至年间,也就是美国最恐惧苏联的时期,北美空防司令部在该城近郊盖了一系列秘密雷达站。它们是从太平洋秘密跨越北极延伸到大西洋的数百座雷达站其中一部分。这条看不见的防线从阿拉斯加到冰岛,横跨将近一万公里。它的目的是要侦测前往美国的苏联轰炸机和战舰,当时有许多人相信那是迫在眉睫的入侵。
今日很难想象,年代和年代初,美国人集体想象中那种永恒的恐惧状态。空袭警报器安装在无数城镇里。学校、商店和政治机构下方,都盖了掩体。家中的电视荧幕闪烁着毁灭性的蘑菇云正在吞噬毫无防备的地景。郊区的中产阶级家庭,在后院盖了防辐射的原子尘避难所。
学校的孩童演练着如何戴上防毒面具。老师省略掉核武战争复杂难解的政治问题,直接向学童介绍拟人化的卡通乌龟伯特(Bert),它示范该如何在脆弱的学校课桌下找掩蔽。年10月30日,苏联在偏远的北极群岛丢下五千万吨沙皇炸弹,释放出来的歼灭力量是广岛和长崎两颗原子弹加总起来的一千五百七十倍,这时,乌龟伯特显然需要更好的建议。
在冷战时期好几个紧张时刻,美国政府差点就要让世界退回到石器时代初期。其中一个接近世界末日的事件,发生在年11月24日,当时美国战略空军指挥部和北极北美空防司令部雷达站之间的通讯线路,突然莫名奇妙全部死当。来自这些雷达站的通讯同时失去,实在太不合理。因为当初为了避免发生讯号丢失的意外,做了许多防呆措施。
在紧急无比的判断下,他们假设所有人最害怕的情况已经发生,苏联正在进行全面性的核武攻击。全美各地的空军和飞弹基地进入红色警戒;装载核武弹头的B52轰炸机驶上跑道,准备起飞。在那极其难捱的十二分钟里,每个人都屏气凝神地站着,等待反击的命令。
不过,在任何命令下达之前,有个人发现,那些通讯线路都会经过科罗拉多州的一个电话中继站,而在那天晚上,有个马达过热,关闭了雷达站与好战指挥官之间的线路,那些指挥官正将颤抖的手指搁在大型的红色按钮上。
如我们所知,苏联人从没抵达,炸弹也没落下。全国各地的原子尘避难所改装成酒窖,口粮过期,防毒面具改成纪念品,乌龟伯特也毫不客气地从公职退休。随着时间流逝,恐共情绪日渐平息,褪出记忆。北极的雷达站变得冗余,最后被更新的卫星科技取而代之。不过,还是有不少留了下来,点缀在白雪覆盖、遭到遗弃的北方地景上,成为过剩战争的古老象征。
如果你发现自己位于伊魁特郊外,站在无处可去路的尽头,往北望去,越过波浪起伏的苔原溼地和沼泽湖泊,你可能会在远方看到某个北美空防司令部雷达站的白蘑菇圆顶。它是历史的遗迹,是一条道路的废弃纪念碑,幸运的是,那条道路无处可去。
三、总结
《悲伤地形考》是由澳洲作家达米恩鲁德所撰写,年出生在澳洲雪梨的达米恩鲁德,研读平面设计和摄影,于挪威卑尔根艺术学院取得艺术硕士学位,目前居住在阿姆斯特丹。
本书藉由解读与过往事件相关的文物来调查历史记忆。书中时而诗意时而幽默的风格,再加上乌克兰插画家的美丽地图,让读者焕然一新,含有个悲伤地名录,世界上最让人幻灭的地名大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