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伊尔城

首页 » 常识 » 预防 » 生长在县城网吧里的挪威的森林
TUhjnbcbe - 2021/2/7 13:28:00

出了北京的东四环一路往东,距离河北省燕郊镇三十多公里,午夜开车上路,绵延,安静,我不舍得走完,总希望它没有尽头。黑夜庄严悠远,高楼里的灯光在天空下涣散缥缈,路牌和指示标无所谓地反着光,汽车的尾灯像昆虫的双眼,紧张、无辜、神经兮兮。此外看不见别的什么了。一切也就不像白天那么难看。白天,引人注目的就只是黄色的荒野和荒野里疤痕一样的灰色工地,绵延不断,我是去年冬天从北京搬出去的,半年过去,我已经察觉路旁荒野在减少而工地在增多,越来越难看。好在还有黑夜。起初我开得快,变道,超车,鱼一样窜来窜去,后来明白了这是一天当中难得的好时光,因此越开越慢。身后的北京城和终点的燕郊镇像天秤的两个托盘,人群使它们喧嚣沉重,作为一颗砝码,我离开了沉甸甸的一端,去往沉甸甸的另一端。车里的音乐更显得重要了,经常是古典乐,随便什么都好,它们一定能使黑夜更安静。少数时候我也听流行歌曲,比如《挪威的森林》,“雪白明月照在大地”,我喜欢这一句,十多年过去,这一句永远打动我。

英国乐队披头士在年发行了歌曲《Norwegianwood》,听完它,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写出《挪威的森林》,伍佰在台湾读到书,写了歌,继续用了这个名字。《挪威的森林》年发行。应该是五年以后,年,山东县城的黑网吧躲在民房里,门口挂着厚厚的布帘,拉开钻进去就像钻进了地下世界,视线幽暗,烟雾缭绕,我记得每台电脑的两侧立着一对小音箱,《挪威的森林》就从很多音箱里传了出来,环绕整个屋子。似乎所有人都在听它。雪白明月照在大地,雪白明月照在大地,循环往复此起彼伏,黑黢黢的屋子里,它像来自幽冥的声音。肇始于此,多年后它总能准确无误地将我带回那个洞穴般的网吧,从无例外。

闭塞小镇,网吧几乎是超现实的,它像一座突然降临山脚的港口,提供了未知与梦幻。你支付每小时两元钱就能获得孤筏重洋的机会。自由的价格,便宜又昂贵。我十三岁,我的零用钱不多,我学会了取消晚饭,剩下餐费将它们交给老板,坐到永远残破摇曳的椅子上,去屏幕上寻找一只企鹅的图形。的确没人知道你是谁。我对所有人说我二十岁。你该理解,此前我从来不会想到人可以修改自己的年龄。对世界来说,十三岁本是弱小的,它几乎使我自卑。

在网吧里我从整个县城里逃逸了,像一条溪水脱离了河流。距离我爷爷的去世还有十年,他在院子里种了青菜,植物并排立在那里,形成纵横几条微型的沟渠,夏天,他用水泵灌溉,我从流水的主干道上扒开土块,那水就从豁口里静悄悄地奔涌而出,带着凉意,遇到障碍它从不犹豫,逐一攻克,它的波纹形成了关节状的筋骨,继续前行,去往院子里最远的角落。我把手伸进水里,地下水是冰凉的。在闷热不堪的网吧里,我心里正和那条逃逸的小溪具有一样的凉意,后来我想,如果自由意志具备温度,那它应该冰凉如水。

自由自然是无边的幻梦,幻梦自然也是稀缺的——你得打破家和学校构成的体制了。十五岁时我开始逃课,在本该拐向学校的路口修改了车头的方向。我记得我在路上如何用力转动车轮,我将自行车藏在网吧的楼梯拐角,快步上楼,紧张地计算时间,尽量将一个下午的时间充分使用。没办法,那时网吧太少而人太多,运气不好,我不能立即获得一台机器,只能在屋里走来走去,等着有人空出机器,我不停地看时间,就像急于远行的乘客困在岸边期待一条靠岸的小船。很多年后,我在城市里的餐厅门口排队也没有那么焦虑,可见饥饿更可忍受。有时一台机器空出来你几乎要抢才行。看谁的脚步更快,我们扑向那闪光的电脑和座位。

有机器就好,不要做太多更奢侈的要求了:鼠标自然总是油乎乎的,键盘被烟头烫出了各种塑料疤痕也不奇怪。只要它能正常运转你就该庆幸:毕竟你总是很可能得到一台坏机器。屏幕上的光标一动不动,它像是死去一样坏掉了。更糟的是你不知道坏在哪里,就连老板也不知道。老板可能只是一个老朽的妇人,她可能只懂得两件事情:计时收费以及*府检查之前及时拉闸断电锁门。机器坏了就是坏了,得等网管过来。网管永远在忙,你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可能正在某个椅子上仰面朝天补充睡眠,没有制服,你简直辨认不出哪一个是他。夜里费用低,因此白天在椅子上睡觉的人太多了——他们一起等待黑夜。我羡慕那些无业游民一样的人,他们像植物一样生长在网吧里。而我,我完成了自由的远征总要回到港口,我坐在座位上总是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它能停下最好。时间到了,该去学校了,该回家了,总之该走了。

掀开门帘走出屋子,空气换了。我想我再也没闻过比那时网吧里更难闻的气味:吃剩的方便面,变质啤酒,烟雾的味道和烟头泡在水里的味道,高温中塑料的味道,机器特有的金属味道,汗味,脚趾的味道,腋下的味道,头发没洗的味道,你能想象的一切味道,在密不透风的几十个平米里混合发酵。大部分都是黑网吧,消防和安保并不存在。那时国内出现几次网吧失火的新闻,毫不奇怪。危险又迷人的所在。尽管如此,我还是羡慕网管,我想那是全世界最好的职业了,他们睡眼惺忪却对自由予求予取。

后来我真正到了二十多岁,各地出差,走到每个地方总能注意到那些网吧。我找各种机会进去坐一会儿,也在那里写过稿。有一次我踢掉了电源,不得不在崩溃中重写。那时的网吧已经不是洞穴的模样,我想它们过于明亮了:看得出总是历经过浩大的装修工程,耀眼的吊顶和充足的灯光,过于痴肥硕大的沙发,屏幕则比脸盆更大,甚至我嫌网速也太快,一切都是迅疾的,某种水银的速度在网络之间蔓延,不曾迟缓,不可能间断。空气也越来越干净,甚至出现了吸烟区和非吸烟区。音乐,不可能互相打扰了,每个人都挂上了耳机。网吧不该如此,我坐在那里,我有点无所适从了。

最奇怪的是什么?最奇怪的是它过于安静,就连敲键盘的声音都是清晰的。没有歌声,没有伍佰,没有《挪威的森林》。我把歌词找出来,反复打量,每一句都简单直白,跟那些缠绵悱恻的流行歌词比,简直不能更朴素了:“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小学二年级就该听得懂吧?披头士的那首歌我也听过,“醒来时我孤身一人,小鸟都飞走了”,称得上是真正的文艺腔。村上春树的小说,更不必提了,“最最喜欢你,绿子”;“喜欢你像喜欢春天的熊”;“喜欢到整个森林的老虎都化为黄油”。孤独,爱情,如坠雾中,深受其扰,可能是我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因此就只有伍佰的“雪白明月照在大地”,它清楚无误,始终是幽暗记忆里的一道亮光。

如今我三十岁了,我离开了山东,换了几份工作,不再出差。午夜,我在北京往河北的高速公路上开着车,过收费站,我及时降低车里的音量。伸手交费,档杆扬起,车出高速,光越来越多,黑暗之旅结束了。红绿灯走走停停,进小区,停车,上楼,我打开房门,将钥匙放在桌上。

游鱼入水一般,手机无声地连接到家里的网络了。半年前我从北京搬到这里,减掉了一半的房租,小区很老,房子很旧,我自己买来油漆粉刷了墙壁。窗外是在建的工地,夜里漆黑一片。我在屋里走动着,假装自己又逃到了某个自由世界,可是手机一闪光我就知道所谓的逃逸只是幻觉。我知道我和世界如今交从过密。我小心地捧着手机,他人无处不在。我还在一条小船上,可船却停在码头,它永不远行。如果我还有什么执念,可能正是曾经有过的一片无边的森林,湖面澄清,明月雪白。

(图片来源网络)

今日作者

王琛

男,准作家

本文刊于《艺术风尚》/5-6月合刊

文章版权归《艺术风尚》所有,

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进入微店购买杂志

封面专题文章可点击:

洗碗时间到了,听首适合擦地的歌

这一生被惊见

忘不了的歌,忘不了的词

他说,李白和甲壳虫更配

冰与火,我心中的诗与歌

嘻嘻哈哈的诗人

石黑一雄:在小说里当一个DJ

五条人:骑猪少年的文学图谱

编辑

陈年

—END—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1
查看完整版本: 生长在县城网吧里的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