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挪威の森》·02
深夜再度失眠,重读《挪威的森林》德语版,读到小林绿子因为缺钱而不得不穿戴湿漉漉的胸罩时,忽然想起和菜头三年前的文章《为什么深绿是一种残忍的颜色》,该文深刻探讨了王小波的短篇小说《舅舅情人》中的“绿色的爱”。
《舅舅情人》写得极美,试看这段:
从前她在终南山下,有一回到山里去,时值仲夏,闷热而无雨,她走到一个山谷里,头上的树叶就如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青苔。在一片绿荫中她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女孩说,山谷里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时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静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于是她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铁链锁住脖子时。然后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像秋后的白桦树干,又滑又凉。
浓绿中的骸骨为何令人恐惧?爱又如何从滑润而冰凉的雪白中生化?
第一个问题不难回答,骸骨本身就恐怖,因为它象征着死亡。浓绿中的骸骨格外恐怖,因为死亡与盎然绿意格格不入,正如彩色合照里一张脸上的黑叉,西瓜瓤上的半只苍蝇。
和菜头如是写:少女小青在山谷里经行的时候,是如此青春如此美好如此充满生命汁液的一个女孩子,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她和一具雪白的骸骨遭遇,劈面遇见了死亡,在生命极盛,浓郁得化不开的时候,突然目睹了生命的结束。
令人困惑的是从对骸骨的恐怖中生发的爱,但这不是本文主题,建议有兴趣的读者先读完《舅舅情人》再看和菜头的解释。今晚我只想带你走进冷酷的森林,领略绿色的残忍。
渡边彻在《挪威的森林》里六次遭遇雪白的骸骨。
十七岁时,渡边唯一的同龄好友木月在自家车库自杀,未留下遗书。之后的一周,他的课桌上躺着一束白花。
十九岁时,从未爱过渡边的直子告诉他,她的天才姐姐亦在十七岁自杀,死前虽有征兆,却不为父母所知。她的舅舅十七岁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四年后忽然出门卧轨。“看来是血缘里的原因吧。”
二十岁时,对渡边着迷的绿子拜托他照顾行将就木的父亲,后者不久去世。之后直子因承受不住幻听等折磨而自杀。
二十四岁时,渡边从未交心的好友永泽(我最喜欢的角色)的大学女友初美,在他远走高飞四年后用剃刀隔断了手腕动脉。
可以说,死亡贯穿了整座森林,白骨从序章延绵至尽头的电话亭。我们不禁要问,为何村上春树要安排这么多场生离死别?
按照我的臆想,密集的死亡在书里有三个作用。首先,渡边生活在六十年代的日本,身处来势汹汹的罢课运动。在他眼里,那些高喊着打倒官僚、拆掉学校的全是不要脸的投机分子,无奈他们靠人多势众将身边的同学裹挟。他在心底对木月说,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见风使舵之能事。
可飞黄腾达的往往也正是这些人。渡边放眼四周,除了小人和庸人,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除了万中无一的狂人永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必定会感到迷茫与孤独,而这份迷茫与孤独被友人的相继自杀放大到极致。
死亡是悲剧,年轻人的死亡是荒诞剧。十七岁的渡边与木月、直子并肩前行,以为路才刚刚开始,以为死亡在看不见的终点潜伏,谁知他的每一步都落在死亡的可能性上,最大的迷茫莫过于此。
第二,钢琴之王李斯特曾说过:死去,在年轻时死去,多么幸福!
绿色是生命年轻的颜色,深绿则是生命发展到极盛,而后无可挽回地走向寂灭,其残忍正在于此。若在深绿时逝去,虽然短暂,却得以冻结在最美好的瞬间。渡边亦感叹,直子从二十岁步入二十一岁,我从十九岁步入二十岁,唯死者永远十七岁。
孩子很少害怕死亡,因为他们尚未处于花期。二十岁的年轻人享受着充盈的生命力,却也开始在一片浓绿中窥见死亡的阴影。
在林中疗养院的夜晚,沐浴在月光下的直子如昆虫蜕皮一般褪下睡衣,渡边情不自禁地感叹: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为什么疾病偏偏要缠上她呢!花为樱木,人则武士。也许正因直子的花期开放在自杀前夜,所以十八年后在汉堡听到《挪威の森》的渡边依然难以忘怀。
同木月与直子相比,绿子被病魔缠身的父亲的去世,不过留下轻描淡写的两句:
绿子声音低沉地说她父亲刚才死了。我问有什么需我帮忙的没有。
“谢谢,没什么。”绿子说,“我们对葬礼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第三,也是我最想强调的,哪怕死亡捕获了很多人,哪怕它的阴影逼近渡边,也有一个绿子奋力拽着他走向阳光。她的生命力太旺盛了,令人羡慕,甚至令人害怕,渡边就时不时被她的奇思妙想噎住。
将父亲的死讯告知渡边后,绿子的下一个问题竟然是:
“真的领我去看色情电影?”
“当然。”
“可要挑黄得不得了的哟!”
“留心找找看,专门找那样的。”
更“过分”的是,绿子居然在父亲遗像前脱得一丝不挂,还向目瞪口呆的姐姐建议加入她,一起脱光让父亲开开眼,吓得姐姐落荒而逃。
如此言行必定让大多数人诧异乃至谴责其离经叛道,但我却感受到了绿子百无禁忌的活力。为什么一定要在葬礼上肃穆和哭泣?古有庄子鼓盆而歌,今有加纳黑人抬棺,何不坐在隔绝生与死的围墙上吵闹,用欢笑冲淡哀伤?
百无禁忌,我像爱“年少轻狂”一样爱这个词,爱那突破禁忌所产生的残忍的快感。绿子的残忍,既有对世俗常规的,也有对自己的:为了攒钱买高档餐具,她只能穿一件胸罩,而它有时还没晾干;因为恨透学校,所以下决心不肯认输,一次也不旷课,哪怕高烧,爬也要爬到学校去;因为埋怨渡边与她相处时心不在焉,所以克制自己好长时间不理他。
至于绿子为何喜欢渡边,渡边在枕边对她说的“春天里的小熊”、“融化的老虎”有多可爱,我并不想谈。我一直不欣赏电影和小说里的爱情。我只能悄悄告诉你,绿子生长在缺爱的阴影里,她遇见渡边,某种程度上和遭遇白骨的小青恰好相反——她是在停尸房里邂逅了一颗怪树。
绿色的爱如何从滑润而冰凉的雪白中生化?想知道答案,就请阅读《舅舅情人》与《挪威的森林》,去感受那股能驱散所有孤独和阴冷,像全世界所有春雨落在全世界所有青草上的生命力吧。
对了,说到残忍,渡边第一次去绿子家吃午饭时,正巧赶上隔壁火灾。当他建议赶快收拾贵重东西然后逃跑,绿子摇了摇头,拿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对着熊熊火焰引吭高歌:
本想给你做顿菜,
可惜我没有锅。
本想给你织围巾,
可惜我没有线。
本想给你写首诗,
可惜我没有笔。
渡边哲苇走在紫色荆棘里,猫头鹰的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