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天空甚是清朗,洒到路上的永远不是月光,而是城市的灯火。高楼大厦的明灯不知道是亮给谁看的,就是在那儿亮着,直冲冲地对着我,用诡异的色彩变着花样亮着,好像在说:看不惯我就一边去。但我知道,深巷里路边小店的招牌和灯光是亮给熙熙攘攘的过客看的——它们不自主地洒在城市的路上,失去人们的影子把这当成最合适的舞台。
我可不可以说:“城市是招牌的不断堆叠”。好像城市里面所有东西都有招牌,一定有某种符号、图案和文字的组合来表明这个空间、地方或是物质的“用途”,或者说至少是“特性”。而在我专注于感受招牌字符间的有趣的东西的时候,我一定会无比讨厌连锁店:麦当劳、红旗超市、茶百道等等。它们制式统一:统一的图案、统一的颜色、统一的文字,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招牌的大小。但这些都足以消灭掉每一家店的个性——至少是招牌上的个性。因为招牌大概是用来作为象征的符号——既然是象征,或许就得总结出它最有表现力的特质,无论是文字上还是设计上。
闲逛在去另一家书店的巷内,我开始喃喃地念出路边各种招牌的文字:双流老妈兔头、多又好文具店、宏强商店......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当我在想“双流”、“老妈”和“兔头”的时候,我又在想“双流”为什么是双流,除了兔头、机场和大学,我几乎对这个地方没什么了解;“老妈”为什么是老妈,不是妈妈、母亲,而且,为什么要用“老”来形容“妈”,是因为妈妈真的很老,还是说这是一种习惯的称呼?;“兔头”,或许也不一定是兔头,“兔脑壳”可能过于口语化,同时“兔脑袋”也一样,而且三个字或许太长,“兔颅”也不是不可,“兔首”也同样古色。但是印象中,应该有很多店都叫“双流老妈兔头”,或许是一个连锁店:不然按照中国人强调自己大名的语言习惯,应该是“某某兔头”或是“某氏兔头”。
我突然意识到我被符号的世界借走了一会儿,于是赶忙把自己抽离出来,说:“我总是喜欢念路边招牌的名字,或许文字背后的含义总是能吸引着我。”
J说:“我可能不太一样,我总是能看到招牌上面的图案和颜色。我最先记住的一定是它的形状,路过之后就再也不记得它的文字是什么了。”
“那我跟你完全相反,我甚至没有办法下意识地去注意它的形状和颜色。我总是在看文字,或者说是解析文字、观测文字所带来的信息。”
我突然想到,文字或许只是万千认知工具中的某一个而已:文字作为一种符号组成的意群总能带来很多易于人们理解的信息,但语言和文字仅仅只是思维的载体而已,仅仅只是某一种不特殊的认知工具而已,或许它所承载的信息可以通过其他形式承载。它只是恰好能够契合大部分人类的认知方式,从而给人类带来信息,人类也因此使用语言文字进行更高效、便捷的交流。
我想到树与树之间通过气味、汁液、根茎、泥土来传递信息;海豚通过声波传递信息;蜜蜂通过跳舞来传递信息......
J的表述让我明白,图案、形状、颜色、气味、声音甚至是触感都可以作为更高级的、更复杂的认知工具——只是他们带来的信息不是通过文本传递的,而是通过某种另外的感官上的东西。文字可以传达情感信息,音乐、图案同样也能传达情感信息——那么有一种可能是:音乐、图案同样也能传达非情感的信息,也能进行逻辑的推演。只是目前为止以我(或者说是目前所有人类)的大脑、认知能力和方式来看,没有办法通过这些工具来进行信息的传递,更别说进一步的认知了。
“但是”,我说,“图案会不会总会带有一种相对性、主观性。就是说,图案是变幻无穷的、不像文字那样规范化、制式化的。你想,字符的形式是固定的,如A、B、C等字母组成的形式一致的单词;而每一种形式(单词、汉字)表达的含义是绝对的(不是说它们不是多义的),就像“苹果”指的是某个“具体的苹果”或者是“抽象的作为种类的苹果”(能指和所指),因此,“苹果”这个单词就可以独立地指代某个概念或是实物(再探究概念和实体会陷入唯名论和唯实论的争辩之中),而不需要一个香蕉来说明这个苹果是苹果。但是图案和其他的形式不一样,他的形式是自由的,含义是相对的。”
“怎么说?”
“比如说方形,虽然它是方形,但它和通过线条的勾勒出现的形状一样,都是可以无穷变幻的。一个小的方形和一个大的方形表达的含义不一样,但是,如果要大概地感知这个小方形的含义,必须要有一个大方形在旁边。”
“就像有时你需要用一段悲伤的曲调来凸显一段欢快的曲调?”
我补充道,“如果图案要像语言文字那样制式化的话,就要将二维图案分类,并定义它们的线段的长度、角度的大小,然后赋予其不同的意义。比如,方形是形容词,正方形是用于形容人的词,长方形是用于形容物的词,每一个不同的长方形就代表了每一个不同的形容词,长为2mm,宽为1mm的长方形用来形容“小”——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我想,如果对于音乐来说,定义每一个音符、音符所组成的音节所表达的含义——这样做可能是反感官的。你不需要用Oasis去定义Nirvana,因为他们的曲子本身就能给你带来直观的感受。想一想,就如一段令人欢快的曲调——就拿JohannesLinstead的Andalucia来说,要是它被定义为“血红色的月亮在东方的天空中被击碎,就像一颗高速划破空气的7.62毫米子弹击中一粒草莓味糖果一样”会怎么样呢?
所以,以上讨论的前提是:我们把图案、音乐的用法当成了语言文字,也即用它们来表达“绝对的意义”。如果人们有能力通过相对的工具来思考的时候,也就是说,不只是用悲伤的曲调来定义欢快的曲调,更用悲伤的曲调去思考欢快的曲调的时候——人们这才能真正地用本质上不同于语言文字的认知工具来思考。虽然这种模式可能暂时无法想象。
“但是,你可以想象一座城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提到的那座用符号表示一切的城市:牙钳代表牙科诊所,陶罐表示酒馆,天平代表蔬菜水果铺。雕像和盾牌上描画着狮子、海豚、塔楼和星辰,羊角、沙漏、水母用作辨认神灵,如果一个建筑没有这样的符号招牌,那么它的形式本身就能够说明它的职能:王宫、监狱、学校。也就是说,你看这个火锅店,只消在它的招牌上面放一个火锅的形象:甚至只是一个圆和九宫格就可以了。”
“那这样一来,每一家店都没有在招牌上展现出特性。因为它们都用着同一种符号。”
“所以酒香不怕巷子深,你得亲身去体验一下。”
走到这里,我想,一直以来如此抽离地观察这个世界,现在倒想具体地体验它。
就比如,我喜欢西安的金龙咖喱:
玉林路某条巷子里的咖啡:还有我们最后去的书店:书店或许没有什么好说的:统一的暗绿色漆面,就像崭新的绿皮火车一样;用繁体字写但是从左往右排的招牌“长野书局”;里面灯光却诡异地亮堂,与整个昏暗的巷子都不太协调;向内走还有好几个阅读室,一张长桌、几架书柜,紧凑但不拥挤;过道的墙上挂着名家肖像,不过没太注意具体是谁;当然最舒服的一定是这两个木台阶——刚好能坐下翻翻书,当然也没人管你。不过逛逛独立书店总是有意思的事情,以前也写过,大概就是图一个“奇遇”。记得在重庆,夏日的洪水泄去,精典书店在南岸的长江边上,它的大门还被江水带来的泥沙封住,但是爬了几层楼梯便能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就像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面的图书馆一样,些许幽深,但并不空旷,抬头是目能及但手不能及的巨大书架,仿佛在什么地方就藏着独角兽的头骨,引诱着我去看一看古梦。这也算是奇遇,不过是和空间的奇遇罢了——挑着洪水刚退的时候去也无非是为了避开人群。这种规模大一点、名头响一点的独立书店里头总有超过人口最优容量的人群——更莫说在里头取景拍照的人儿了。说回来,台阶旁边的书架里放着一些老生常谈的名著,同样也是以地区和体裁来分类——拿起几本诗集翻了翻,惊讶于竟然有波德莱尔与保罗策兰,或许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因为已经遇到了想要遇到的、亦或是未曾想过能遇到的书。(虽然最后带走的是万物静默如迷)于是我的目光扫到了斯普特尼克恋人,并把它拿出来,左手竖着大拇指,右手托着它在J眼前摇晃。走出书店,J说:“其实我没看过村上春树,因为我总以为他的书和那些...言情小说差不多。”我瞬间陷入思考。我想,村上春树的小说——就是言情小说,或者说,有一部分是言情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和挪威的森林等等无疑就是言情小说,但我印象最深的一定是那个短篇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但是,如奇鸟行状录,或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等,并非是围绕爱情来展开的,而仅仅将爱情作为一个契机、一条线索或是一段引入。我想,但村上君的小说——是百科全书式的,是“表现出对思维的范畴与精确性的爱好,而且要在理解诗的同时理解科学与哲学”(卡尔维诺)的,是些许神秘主义的,是“别出心裁”而又“相对深刻”的,但归根结底,是有意思的。我们只是对“言情小说”有刻板印象罢了。思来想去,这无非是一个关于“陈词滥调”的讨论。基本观点是,陈词滥调意味着没意思。倘若我初读一本刻板印象中的言情小说,那我一定会觉得它有意思;但是要让我多翻阅几本类似的——情节、文风、结构、体裁上类似的——那我可能就觉得无聊了。倘若陀翁再写一本罪与罚,只不过这次写的不是杀人,而是抢劫,然后下一次写诈骗,再下一次写偷渡、叛国、逃税,组成一个“罪与罚系列”,这个系列的从结构、情节到语言、文笔都大差不差,到最后,世人称其为“犯罪小说”——就像现在的“言情小说”一样,带着难以消除的刻板印象。因此我相信,在如此多的“言情小说”当中,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作品存在。不过到底怎么样才算“陈词滥调”呢?就像黑塞永远逃不过“自我的探索”、“东方”、“宗教”、“精神”,三岛由纪夫也一定要写出“军人”、“悲美”、“毁灭”,卡夫卡永远“荒诞”,欧亨利永远“离奇”一样——到底怎么样才能算“陈词滥调”呢?到此,又想到严肃文学、专业性、现代艺术、流派和主义......“有意思”和“陈词滥调”不过是概念之间的互证——就像用悲伤的曲调定义欢快的曲调一样,它们似乎没有某种绝对性的标准,好与坏没有、善与恶没有、别出心裁和陈词滥调没有、深刻与浅薄没有、高雅与低俗没有......正是因为它们是模糊的、捉摸不透的,它们才是有趣的,就像银河系中心那颗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神秘且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就像村上春树小说笔下的女性一样: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面的粉红胖女郎、奇鸟行状录里面的加纳马耳他、挪威的森林里面的绿子、斯普特尼克恋人里面的堇,她们总能对一个人待在深井里面,在房间里独自思考人生、世界的男主角(村上笔下的男主角大多如此)产生神秘的吸引力——并藉此将男主角拉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村上说,“我认为性是一种……灵魂上的承诺。美好的性可以治疗你的伤口,可以激活你的想象力,是一条通往更高层次、更美好之处的通道。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故事当中的女人是一种媒介——一个新世界的使者。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总是主动出现在主人公身边,而不是由主人公去接近她们的原因。”她们是神秘的、遗世而独立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捉摸不透的,因此也是最有意思的存在——她们是新世界的使者。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