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雨天里的故事
梅里顿距离朗伯恩只有一英里路，班纳特太太的妹妹菲利普斯太太就住在那里。班纳特家的几位年轻小姐每周都要去那里三四次，去看看姨妈，再逛逛小店。基蒂和莉迪亚特别喜欢往那儿跑，虽然乡下一般没什么新鲜事儿，可她们每次总能从姨妈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比如，最近这里来了个民兵团，整个冬天都要驻扎下来，团部就设在梅里顿。她们每次去拜访姨妈时，也总能了解到几个军官的名字、社会关系什么的，军官们的住所很快就成了公开秘密，小姐们亦慢慢认识了对方，整天谈论的都是与那些军官有关的话题。班纳特太太却认为，青年军官们根本没法和宾利先生相比，所以，她和女儿们常常为此争论起来。
这天早上，女儿们又在滔滔不绝地讨论军官话题时，忽然有个男仆走了进来。他呈上一封信，那信是从内瑟菲尔德带来的，收信人写的是简，男仆恭敬地候在一旁，等着回话。班纳特太太高兴得两眼发亮，急急催促着正在读信的大女儿：“简，亲爱的简，快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快点儿，我的宝贝！”
“是宾利小姐写来的，她要我快点去内瑟菲尔德，否则就要生气了。”简把信收好，接着问母亲，“我可以乘车子去吗？”
“不行，亲爱的，你还是骑马去吧。天气看起来好像要下雨，要真下的话，你就可以在那儿过夜了。”班纳特太太喜滋滋地盘算着。
“你要是肯定她们不会送姐姐回来的话，还算是个不错的主意。”伊丽莎白接道。
“可我还是愿意乘马车去。”简的语气里带着恳求。
“宝贝，我敢说你爸爸肯定腾不出马车。”
班纳特太太心里自有安排，她硬逼着丈夫承认要使用马车，套马车的几匹马都已派上用场，简只能骑另外一匹马去。母亲把女儿送到门口，看着简骑马走远，又开始喜滋滋地祈祷，祈祷天气变坏赶紧下雨。没过多久，她果真如愿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妹妹们都替姐姐担忧，母亲反倒为女儿高兴不已。当天晚上，这场大雨一夜未停，简当然没法回来。
第二天，内瑟菲尔德府上又派仆人送信告知，简因为淋雨生病，正在卧床休息，暂时不能回来。班纳特先生听后很生气，冲着太太吼起来：“如果你女儿因此得了重病，我们心里都会很‘安慰’，因为那全是照你的命令去追求宾利先生才引起的。”
班纳特太太不以为然，伊丽莎白心里十分着急，虽然没有马车，也要执意前往内瑟菲尔德去探望姐姐，她不会骑马只能步行前往。当伊丽莎白把这个决定告诉大家时，母亲坚决反对，可她拗不住二女儿，再加上基蒂和莉迪亚也表示愿意陪二姐走到梅里顿，母亲气得索性不管了。
三姐妹就这样匆匆上路了。到了梅里顿，两个妹妹走向一位军官太太家里，伊丽莎白独自一人向前走。因为心里惦记着姐姐，她急匆匆穿过一片片田地、一道道栅栏，又跳过一个个水洼，待到能看到内瑟菲尔德时，美丽的姑娘已经两腿发软香汗涔涔，袜子上、裙边上沾满了泥浆，累得脸颊通红发热。
伊丽莎白被仆人领进了早餐厅，除了简其他人都在这里。众人被眼前的姑娘惊呆了，在他们看来，一大清早踏着泥泞的道路从三英里以外赶到此处，这种举动简直不可思议。但内瑟菲尔德的主人们还是客气地接待了这位姑娘，宾利先生表现得尤为热情，赫斯特先生一言不发，达西先生说话不多，他一方面暗暗心疼着疲累的意中人，另一方面又怀疑她是否有必要步行赶来。
伊丽莎白迫不及待地问起姐姐的病情，主人把她领进屋里。简看到妹妹非常高兴，但她的病情却较为严重，伊丽莎白心里有些焦急。早餐过后，刚刚赶来的医生给简做了病情诊断，开了几样药后嘱咐她好好休息。医生离去后，伊丽莎白一直陪伴在姐姐身边，宾利家的两位小姐也进来了。伊丽莎白看到她们对姐姐那么关心，不由得稍稍增加了些好感。
下午三点时，伊丽莎白觉得自己该走了。宾利小姐提出派马车送她，不料简舍不得让妹妹走，于是宾利小姐不得不改变主意，让她也在内瑟菲尔德暂时住下，伊丽莎白因为又能与姐姐多待一阵而感激不尽。宾利先生派出仆人去朗伯恩送信说明了情况，又顺便带回些姐妹俩的衣物。
吃晚餐时，大家都很关心简的病情，宾利先生表现得尤为明显。伊丽莎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欢喜，只可惜简的病情并未见好。宾利姐妹俩有些不耐烦，只是碍于情面敷衍了几句，简不在跟前时她们便丝毫不会过问，这让伊丽莎白重又产生了厌恶。
晚餐时间一过，伊丽莎白回到姐姐屋里。她刚走出包厢，宾利小姐便开始说她没有规矩，傲慢又无礼，说她沉默寡言仪表粗俗：“总而言之，她除了走路的本领以外，没什么别的长处。今儿早上那副样子真是让人难忘，看着简直就像个疯子。”
赫斯特夫人也有同感：“她的确像个疯子，让人见了就想笑的疯子。你们倒是说说，她这一趟来得值吗？姐姐淋了点雨，她就大惊小怪地跑遍了整个村庄？头发还弄那么乱，裙子也弄得那么邋遢！”
“是呀是呀。你们看到那条裙子了吗？上面足足糊了有六英寸的泥，她想遮盖可惜没盖住。”宾利小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连比带划。
宾利先生忍不住说话了：“我倒觉得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今儿早上进来时，样子虽然不好看，但那种神情风度很不错呢，这不正好说明她们姐妹情深吗？”
宾利小姐撇撇嘴，转过头又问：“那么达西先生，你愿意看到自己的姐妹弄得如此狼狈吗？”
“当然不愿意。”达西平静地回答。
“哎哟，达西先生，”宾利小姐阴阳怪气地问道，“我真担心，她这次的冒失行为，会不会影响你对那双美丽眼睛的爱慕呢？”
“一点儿也没有，今儿早上见到她时，我发觉那双眼睛更加明亮更加美丽了。”达西的回答让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简这时仍然病得很厉害，妹妹伊丽莎白一直守候在身边。傍晚时分，她见姐姐睡着了，便下楼去看看。大家正在客厅里玩纸牌，看到伊丽莎白出现，便邀请她一块来玩，伊丽莎白婉言拒绝了，说想找本书看，宾利先生遂叫仆人送来几本。
这件事让宾利小姐立即想起达西在彭伯里有间气派的书房，他们的话题立即转向了彭伯里。伊丽莎白被吸引住了，索性把书放在一边，坐到宾利先生和两姐妹之间，边看他们玩牌边听他们说话。
“我真想再见见达西小姐！”宾利小姐说，“她的模样儿那么俊俏，举止那么优雅，小小年纪就能弹一手极棒的钢琴，真是讨人喜欢！”
“我也觉得奇怪，”宾利接着说，“年轻小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一个个都多才多艺，让人不敢小看。”
“我可不赞成你对一般妇女也如此评价。”达西说道，“许多女人编织手袋，只不过是为了点缀一下屏风，怎么也说成是多才多艺了呢？在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中，真正称得上多才多艺的最多只有半打，再多就不敢说了。”
“那么，照你看来，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应该具备很多条件啦？”伊丽莎白问。
没等达西回答，宾利小姐就抢过话头：“当然啦。一个女人做不到出类拔萃，就不能称之为多才多艺。她必须精通音乐、唱歌、绘画、舞蹈与现代语言，才当得起这个称号，除此之外，她的仪表态度、嗓音语调、谈吐表情，也应该具有一种独特的风韵，否则她连一半儿都不够格。”
“确实如此。”达西这才插上话，“除了这一切，还应该再有点真才实学，比如多读些书，多长点见识。”
“我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你说的那么全面，既有才干又有情趣，既勤奋好学又风度优雅。”
伊丽莎白话音刚落，宾利姐妹俩便一起叫起来，抗议她不该怀疑一切。赫斯特先生连声抱怨她们打牌不专心，于是，屋里沉默下来。伊丽莎白稍坐了一会儿便步出了客厅。
简的病情似乎有些加重，当伊丽莎白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后，宾利先生特别焦急，打算再叫仆人去请医生，但被伊丽莎白制止了。大家商定：如果明天早上简仍然不见缓解，就立即派人去请城里的名医。
当天晚上，伊丽莎白大半夜的时间都在姐姐屋里度过。第二天一早，宾利先生与两姐妹都打发仆人过来问候，知道简的病情稍有好转都松了口气。伊丽莎白为了不让家里人惦记，央求宾利先生派人捎信让母亲来看看，亲自判断一下病情。
早餐时间过后不久，班纳特太太就带着两个小女儿匆匆赶来了。没见到大女儿之前，班纳特太太比较担心简的身体，可是看到女儿病得不算严重后，她居然得意起来，反倒希望简不要立即复原。所以当简提出要母亲带她回家时，班纳特太太根本不听，恰巧此时赶来的医生也认为病人现在不宜活动，于是班纳特太太就顺理成章地劝慰女儿留下来。
一会儿，宾利小姐来请客人吃早餐，班纳特太太便与三个女儿一起来到餐厅。她先向宾利兄妹连声道谢，接着又说明简的病情比较严重，暂时还不能离开内瑟菲尔德。宾利先生当然坚持要简留下来，班纳特太太心里暗暗欢喜，然后又开始试探他是否会长期住在内瑟菲尔德。
宾利先生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我做什么事都很急，如果打定主意要离开，可能在五分钟之内就会动身，不过，眼下我会在这儿长住一段时间。”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伊丽莎白说道。
“你已经开始了解我啦？我就这么容易让人看透吗？未免有些可怜。”宾利先生转过身说道。
“那要看情况才行。一个性格深沉复杂的人，未必比你这样的人更难以捉摸。”
班纳特太太赶紧插了句：“伊丽莎白，别忘了你是客人，这儿可不允许你像在家里一样胡闹。”
宾利接着问：“真没想到你对人的性格还有研究，这肯定是门很有趣的学问吧？”
伊丽莎白回答说：“当然。最有趣的就是研究复杂的性格，至少这样的性格还有研究的价值。”伊丽莎白没有理睬母亲，继续回应道。
“不过，一般说来，”达西这时说道，“乡下可以作为这种研究对象的人很少。因为在乡下，你周围的生活比较单调，人的思维也难以开通。”
达西先生提到乡下时的那种口气，立刻激怒了班纳特太太，她轻蔑地瞟了对方一眼，嚷嚷起来：“告诉你吧，乡下可供研究的对象并不比城里少。就我来说，我认为伦敦除了商店和公共场所外，没有什么地方比乡下更优越，可为什么总是有人认为乡下一文不值呢。”
大家都吃了一惊，达西看她一眼，静悄悄地走开了。班纳特太太自以为占了上风，心里得意无比。
伊丽莎白直觉得脸上发烫，她解释道：“妈妈，你完全误会了达西先生的意思。他只不过是说，乡下不像城里那样有各种类型的人，你得承认这是事实。”
“当然啦，亲爱的，谁也不会否认这点。不过，要说乡下没多少人，我还是不能同意。你要知道，镇上经常跟我们在一起吃饭的就有二十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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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利先生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宾利小姐可就没那么宽容了，她神气活现地看着达西，脸上全是促狭的笑，达西未置可否地耸耸肩，大家都沉默了。
站在一旁的伊丽莎白提心吊胆，生怕母亲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她想让屋里的气氛活跃些，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班纳特太太再次感谢宾利先生的悉心照料，同时也因为伊丽莎白的打扰表示歉意，宾利先生与两位姐妹回答得客客气气。班纳特太太觉得非常满意便叫预备马车，一见母亲准备离开，最小的女儿莉迪亚挺身站了出来。自从母女三人来到内瑟菲尔德后，莉迪亚一直在和基蒂咬着耳朵，不知嘀咕些什么。
莉迪亚发育得很好，身材丰满脸蛋儿漂亮，今年才十五岁，成天笑逐颜开。她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由于深得娇宠，做起事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眼下，她就愣头愣脑地提醒宾利先生，希望他别忘了以前曾说过要在内瑟菲尔德开次舞会的诺言。
宾利先生让这个小姑娘给将了一军，不过，他随后的回答让班纳特太太很满意。他说：“我保证履行自己的诺言，不过现在总不能在姐姐生病的时候跳舞吧？等你姐姐恢复健康以后，舞会的日期由你来选定。”
莉迪亚非常高兴：“你说得对，等到姐姐恢复以后再跳舞，这个建议棒极了！”
班纳特太太带着两个小女儿随即离开了，伊丽莎白也顾不上主人家两姐妹和达西先生会怎么说她的家人有失体统，立刻回到了姐姐屋里。事实正如想象的一样，她刚刚转身离去，宾利姐妹就开始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继续打趣，不过，达西却再也不肯夹在她们中间一起编排伊丽莎白的不是。
第二天，宾利姐妹俩陪着简坐了几小时，这时候的简虽然恢复得比较慢，病情却已开始好转。到了晚上，伊丽莎白待在客厅里做些针线活儿，赫斯特先生与宾利先生在玩纸牌，赫斯特夫人在一旁看着，达西先生正坐在桌前写信，宾利小姐坐在他旁边，边看他写信边找些闲话儿说着。
伊丽莎白听着两人的谈话觉得非常有趣。宾利小姐一个劲儿恭维达西，不是夸他字写得棒就是赞美他写得整齐，要不就赞他信写得长。而达西呢？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爱理不理。后来，宾利先生走过来，两位男士聊起了今天早上与班纳特太太的谈话。达西指出，宾利当时所说的五分钟之内就能搬走的话无非是自我夸耀，宾利马上进行了反驳，两人借此又争论起来。
达西说：“你跟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行事都摇摆不定。假如有个朋友劝你下周再走，你可能就不走，要是他再提个要求，说不准你还会待上一个月哩。”
伊丽莎白替宾利先生打抱不平：“你说这话不过是想证明，宾利先生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办事。你这么一说，比他自己说更光彩啦。”
宾利先生接道：“真是不胜荣幸，我朋友的评价，经你这么一解释，反倒成了恭维我性格随和。不过，怕是你这样解释不符合那位先生的意愿，因为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我只有断然拒绝他，然后赶紧骑马走掉，这样达西才会看得起我。”
“那么，达西先生是否认为，不管你本来的打算有多么鲁莽草率，只要打定主意坚持到底，也就情有可原了，是吗？”伊丽莎白步步逼人。
“老实说，我也解释不清楚，得由达西自己来说明。”宾利两手一摊。
“你想把这些意见说成是我的意见，那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达西回应道，“不过，班纳特小姐，假如情况真像你说的那样，也请别忘了一点：那位朋友叫他回到屋里或是延续一下计划，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心愿。他虽然提出了要求，却并没有坚持朋友非要那么做。”
“照你说来，轻易听从朋友的劝告，并不算是什么优点喽？”
“如果不问是非盲目服从，对双方都不算是一种恭维吧。”
“达西先生，我觉得你似乎完全否定了友谊和感觉对别人的影响。要知道，如果某个人尊重提出要求的朋友，他通常会不等对方来说服自己便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我并不是因为你提到了宾利先生一事而借题发挥，也许我们可以等到确有其事时再来讨论他做得是否得当。不过，一般说来，朋友之间处理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时，一方已经打定主意，另一方则要他改变主意，如果被要求的人不等对方说出信服的理由，就听从了他的意见，难道你会因此而瞧不起这个被要求的人吗？”伊丽莎白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是否可以先确定那个朋友提出的要求重要到什么程度，以及他们两人的关系亲密到何种地步？这样好不好？”达西也提出问题。
“当然可以，”宾利这时大声说道，“那请你仔细讲讲吧，别忘了比较一下他们的身高与年龄。班纳特小姐，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一点在讨论问题时有多么重要。老实说，假如达西先生不是因为长得比我高，年龄比我大，他休想得到我的敬重。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达西真是个令人非常讨厌的家伙啦特别是星期天晚上，他在家里没事可干的时候。”
达西先生微笑了一下，伊丽莎白本来也想笑，可是觉得他好像在掩饰自己的生气，便强忍住了。宾利小姐看到达西受到捉弄，心里愤愤不平，连声责怪哥哥不该胡说八道。
“我明白你的用意，宾利。”达西试图打圆场，“你不喜欢辩论，是想把这场辩论压下去。”
“也许我真想这样，一场辩论往往就像一场争执，让人感到很不愉快。如果你和班纳特小姐能够等到我出门以后再展开辩论，那我将非常感激。而且，在我离开之后，你们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好了。”
现场的气氛不大友好，伊丽莎白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做我无所谓，不过，眼下达西先生还是先去把信写好吧。”
达西先生听从了她的意见，重新提笔写完了信。这时候，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还请求宾利小姐与伊丽莎白能赏赐几支曲子听听。宾利小姐当然求之不得，客气了一番便愉快地坐到钢琴面前，赫斯特夫人也跟过去为妹妹伴唱。伊丽莎白婉言推辞了，趁着姐妹俩表演的时候，坐到一旁翻阅着琴谱。然而，她很快便悄悄注意到，达西的一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总爱偷偷瞟过来。伊丽莎白简直不敢相信，那骄傲的男人竟会向自己投来爱恋的目光！难道，是她判断错了？达西不过是因为特别讨厌她才会